女農阿醜選立委

by 蔡晏霖

2015年8月,蘭陽平原的稻作收割工作完成,土拉客們忙著向阿姨學做醬油與加工品,準備迎接秋冬蔬菜季。這是水稻豐收的一季,然而農人的心頭卻不平靜。「農舍議題」的交鋒從2月開始延燒入秋,已經從宜蘭縣政上升為全國議題,並且眼看將隨著2016年初總統大選的逼近而越演越烈。

2015年12月23日號次抽籤現場,紹文背後手舉牌「我是女生」。蔡晏霖提供
2015年12月23日號次抽籤現場,紹文背後手舉牌「我是女生」。蔡晏霖提供

政權交替下的農地危機

16年前的總統大選,也是在山雨欲來的政權轉移氛圍中,兩黨立委不顧農委會主委的強烈反對,聯手修改《農發條例》開放農地自由買賣。法條中雖仍維持「農地農用、農舍農有」原則,但地方主管機關對於農舍起造資格只進行形式審查,於是在實務上也形同開放農舍自由買賣。

換言之,從2000年起,一個「假農舍,真豪宅」的農舍商品市場就此在全台農鄉蓬勃發展,其中又以2006年北宜高通車以後的宜蘭最為熱門。根據宜蘭縣政府統計,農發條例修改後蘭陽平原蓋了7612棟農舍,佔全台總量三分之二,其中七成非供農業使用,六成於取得使用執照以後轉移。農舍商品化的現象,造成宜蘭農地價格飆漲,農田破碎,水路污染。土拉客的代耕大哥們抱怨,蓋在田中央的農舍影響周邊水稻日照,徒增耕耘器械的操作困難,害他們維修農機的成本大增。新農夥伴中,有人照顧多年的生態田被填土,有人被迫在怪手與瓦礫旁徒手耕作,有人租的田一年換了三個主人。

2015年2月,宜蘭縣政府終於決定亡羊補牢,自4月起實質審查農舍起造人資格。5月,農委會宣布將跟進修改《農業用地興建農舍辦法》,明令只有實際務農者可蓋農舍。然而既得利益勢力也迅速集結, 6月,苗栗、南投等地民代紛起施壓,農委會態度開始搖擺。在戰場第一線的宜蘭,十一鄉鎮農會於6月底聯名登報反對縣府管制農舍,並發動遊行包圍縣政府抗議。9月,與農會聯手抗議的建商與仲介業代表宣布參選宜蘭縣立委,國民黨參選人也強力主打「農地農舍自由買賣」訴求。相隔16年,「大選綁農地商品化」的劇碼竟然又將重新上演。

水田休耕耕選舉

是在這樣的歷史鬧劇中,土拉客成員紹文決定接受綠黨徵召,利用年底到明年一月的宜蘭水稻休耕期,投身宜蘭縣區域立委選舉,正面迎戰主張農舍自由買賣的政治代理人。我們從社群夥伴們的經驗得知,農舍氾濫是所有現役務農者的切身之痛。即便是有地的老農,也有許多人不想賣地,卻因為仲介與農會傳播不實消息,宣稱管制農舍是要全面禁止農舍買賣(事實上只限制非實際務農者不得起造與購買農舍),甚至限制繼承(事實上所有管制皆排除繼承),所以才跟著包圍縣政府。平心而論,縣政府管制農舍雖屬當為,但是沒有做好說明與溝通的工作也於理有虧。

事關農民權益的重大變革,不該未經溝通就實施,讓人惶然無奈聽信二手消息。而農民真正的意見與聲音,也不能總是被農會與老農派政治人物把持,成為利益分贓與政治角力的籌碼。倡議農地農用的守護宜蘭工作坊,努力多年在全台公民社會激起共識,卻始終沒有機會走進宜蘭的田間與廟口、與實際耕作的農民與地主直接溝通。在害怕公開論政、不愛「睬政治」的台灣農村,選舉看來是最好的機會,可以名正言順地藉著拜票掃街與政策宣講的行動,讓農舍管制與農地農用的討論深入民間。 然而該怎麼選?錢從哪裡來?土拉客毫無頭緒,我們唯一有的,是宜蘭友善小農社群的支持、創意與熱情。

2015年11月30日 宜蘭員山深溝村三官宮前,鹹粥車快樂出航。蔡晏霖提供
2015年11月30日宜蘭員山深溝村三官宮前,鹹粥車快樂出航。蔡晏霖提供

有溫度的食物與政治

9月,綠黨內部進行提名程序,地方上的籌備工作也開始啟動,土拉客家宅的客廳堆滿小農夥伴們送來的各家友善新米,作為我們四處串連的糧草。10月,紹文展開對外拜票行程:清晨到各大傳統市場向攤商與菜籃族拜票,上班時間跑礁溪、宜蘭、羅東轉運站向通勤族宣講,傍晚尾隨垃圾車向沿途民眾遞傳單,晚上則輪流造訪宜蘭大小夜市。同時間,兩位小農夥伴親自操刀將紹文賣菜的百利八百小卡車改裝為「阿醜鹹粥車」(阿醜是紹文乳名),11月中完工上路。首發活動在友善耕作小農社群基地深溝村舉行,20幾位阿伯阿姆在三官宮廟埕一邊品嚐用土拉客米煮成的鹹粥,一邊聽紹文報告自己參選的動機與政見;粥裡的友善食材則具體傳遞新農活化農業現場、透過創意與生態友善農耕共創農村新價值的訊息。

從深溝村出發,鹹粥車陸續出現在宜蘭的小城與農鄉,透過食物的力量展開連結: 在水泥廠陰影下的白米社區,為獨居阿嬤們送上下午茶與晚餐二合一的蘿蔔排骨粥;在二結的晨間土風舞俱樂部,向社區環保媽媽說明現行選舉制度如何壓縮個人與小黨參政空間;在羅東林場外的咖啡店門口,聆聽居民為什麼希望鎮公所在危險路口設置紅綠燈;在宜蘭市運動公園的兒童遊戲區,和一群具另類教育理念的親子進行共餐與共學聚會;在熱鬧如夜市的蘭陽溪河口,聽滿潮時暫歇的漁人講解鰻魚苗撈捕法與海洋生態危機。而當中國海協會會長陳德銘來南方澳行銷兩岸貨貿協定時,鹹粥車也衝到抗議最前線,以一碗「反貨貿鹹粥」說明農業自由貿易下,台灣人將吃不到在地食物的危機。

有趣的是,素人參政的我們逐漸發現:小農耕作強調農作與食物的生計、生態與社會意義,而這竟也成為我們最佳的選戰策略,讓沒權沒錢的我們獲得用錢也買不到的支持與力量。如果選舉作為台灣社會最普遍的參政模式,背後已經發展出一套高度市場化的選舉經濟、並且形成結構性的參政門檻,那麼這種以自有資材、社群支持、且戰且走的選舉模式,或許正像是一種「另類政治農法」,藉由非商品經濟的社會性交換開創新政治。這確實是一場由小農發動也深具小農性格的選舉:對內,從攝影造型、文宣製作、選舉旗幟、網路宣傳、市場拜票、策略發想、競選總部裝修、政見討論、參選大會籌備、鹹粥車的改裝到每一場出車行動……處處都有來自小農社群的集體創意與行動支持。對外,我們將不同農友捐助的友善稻米與當季食材煮成鹹粥,向認識與不認識的人說明選舉初衷與理念。我們請老農給新農10年的時間,也請宜蘭人給青年農民一個機會,證明錢不是唯一的力量,不賣地也能為宜蘭與農村帶來希望。我們的另類選舉,正是這股力量的最佳展現。

性別越界,政治越界

紹文參政的另一個、也是意料之外的實驗性意義,在於突破傳統政治的性別刻板印象窠臼。菜市場的阿公阿嬤和紹文握手以後,第一句話往往是問:「阿汝是查脯還是查某?」比例之高,逼得紹文去抽籤時還要做一個「我是女生」的手舉牌,以免投票時阿公阿嬤找不到人。在抽籤現場,當其他候選人的支持者看到「我是女生」牌子時,也屢屢傳出「依是查某喔!」的驚呼。有趣的是,阿嬤們也常問紹文:「阿汝結婚了沒?」、「汝是啥咪人的媳婦?」當聽到紹文據實以告「沒結婚」後,更有選民反問:「阿你沒結婚怎麼選立委?」

紹文的中性參選,在在凸顯了傳統選民對於政治人物理應結婚成家,並且剛好都有(至少看起來)美滿婚姻的正典想像。當其他參選人的太太、母親紛紛以「分身姿態」出馬到處拜票時,紹文不但只能親自拜票,還得向主動把競選團隊成員當成「你太太」的熱心選民一再說明:「我是女生。」

回想台灣政治史,除了蔣家二小姐(編註:孔令俊)以外,似乎沒有堅持中性裝扮的政治人物,直到今年選戰出現的苗博雅和吳紹文,前者在以軍公教中產階級為基本盤的台北文山區參選,後者的選民則多數來自傳統農村與中型城鎮。紹文堅持以中性裝扮參選,不願意聽從前輩建議畫口紅、上妝、穿女裝、換髮型, 親身面對更多「是男是女」、「不男不女」的性別化質疑,也從而擾動了選民以及政治前輩們腦海中的性別框架。 性別的戰場無所不在,不是非得高喊兩性平權才能撼動既有觀念。在農村做性別運動原本就是土拉客的從農目標,中性參選則是從日常生活中的性別政治,轉而挑戰政治生活中習以為常的性別。這場仗也許會打很久,但我們相信,經過這次選舉,至少能為宜蘭中性打扮的朋友帶來些許舒壓效應:既然不男不女的人都可以出來選立委了,那不選立委的人平常作何打扮、穿得像男像女、還是不男不女,就更應該沒什麼關係了吧?

(作者為土拉客實踐農家園成員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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